抄写,是笨功夫、死功夫,在许多饱学之士看来,却是巧功夫、真功夫。
被朱元璋礼聘为“五经师”(教授儒家五经之师)的宋濂,幼时家贫,无书可读。怎么办?抄。在《送东阳马生序》一文中,他情不自禁忆当年,“手自笔录,计日以还。天大寒,砚冰坚,手指不可屈伸,弗之怠。录毕,走送之,不敢稍逾约”,当时苦不堪言,后来回想却颇以为甜。宋濂后来被誉为“开国文臣之首”,与高启、刘基并称“明初诗文三大家”,与章溢、刘基、叶琛并称“浙东四先生”,其才学、才能、才识之高,当然不只因为抄书,但离不开抄书。
好学之人,无论家境、天分,似乎都有抄书的嗜好。宋代陈鹄《耆旧续闻》记载: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,以抄《汉书》为日课,坚持不辍。好友登门拜访,他也要抄完才外出叙谈。与众不同的是,他是反复抄,概括抄,“某读《汉书》到此凡三经手钞矣。初则一段事钞三字为题;次则两字;今则一字。”对这个方法,他既自信也自负。他让友人朱载上从书中随意挑出一字,自己接着往下背,一试再试,数百字都无差错。朱载上彻底折服,“先生真谪仙才也”。朱载上回家后以此事训子,“东坡尚如此,中人之性可不勤读书邪?”
明朝晚期有个叫张溥的文学家,他的书斋名为“七录斋”,斋名也与抄书有关。原来,张溥也采用抄书这种“笨办法”来读书,所不同的是,他抄完后要将书朗诵一遍,诵读完毕后把抄本烧掉,重新来过,如此反复六七次。《明史》说他由于日日抄书,“右手握管处,指掌成茧”。冬天天气寒冷,手被冻裂,他每日用热水洗手多次,为的就是抄书。这样的勤学苦读,换来的是文思敏捷,有求诗文者,张溥可以不打草稿,立马挥就,因为多年坚持不懈的抄书,使他有了丰厚的积累,他早已成竹在胸。
抄的过程就是思考的过程。曾国藩曾经一笔一画抄过《经史百家杂钞》与《十八家诗钞》,数量之多,蔚为壮观。越抄,越觉得经典文本的可贵和可爱。他说:“开拓心胸,扩充气魄,穷极变态,则非唐之李杜韩白、宋金之苏黄陆元八家,不足以尽天下古今之奇观。”他教育儿子曾纪泽:“五言诗,若能学到陶潜、谢朓一种冲淡之味、和谐之音,亦天下之至乐,人间之奇福也。”抄的是诗文,学的是古人作诗作文的技巧,悟的是古贤做人做事的方法、襟怀和境界,可谓一举多得。
古人抄书,也许有人认为是书籍出版还不够发达,到了近现代,书籍出版已十分发达了,还有人抄书吗?当然有。
鲁迅先生在北洋政府教育部担任佥事期间,住在北京城中的绍兴会馆,仅抄录古碑就达790种。他抄过王磐的《野菜谱》、陆羽的《茶经》,还有《五木经》和《耒耜经》等等,靠抄书积累起来的资料,辑成了《会稽郡故书杂集》《小说旧闻钞》《唐宋传奇集》《古小说钩沉》,凭此写成了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此书意义重大,是中国小说史的开山之作。只上过三年小学的侯宝林,年轻时学相声读《谑浪》,这是本明代笑话书,市面上无书可买,他一连十八天跑到图书馆,早去晚归,抄下了这本十多万字的书。
抄录或笔记,梁启超说,“笨是笨极了,苦是苦极了,但真正做学问的人,总离不了这条路。”信然。学识从来不会一夜暴增,困知勉行中铢积寸累看上去辛苦笨拙,却是真正的捷径。(赵建国)